中国人有一种对美学的独特定义,这种美学定义在文学、艺术和生活上都有着深刻的表现。如果非要让我把这种美学定义归纳成为一词,我愿意称之为“含蓄”。
王国维也是这样一个含蓄的人,他在世时博学经纶,堪称一代大家;后来自沉于湖,后人对其自杀的动机也莫衷一是。但就是他的含蓄,给人一种迷离和朦胧,给人对他的生命,对他的作品,都感受到一种别样的美。
以我个人看来,观堂先生的这种选择把自己的生命亲手了断的作法,又很符合他的性格。观堂先生是学贯中西、博古通今的大儒,他不可能不知道历史上有那么多“老而昏聩”的故事——汉武帝逼杀戾太子刘据;梁武帝对昭明太子心生嫌隙而致使昭明太子英年早逝;康熙晚年九子夺嫡以至于祸起萧墙……观堂先生是个美学家,他对自己的生命必定也有美的沉思,美的理解,美的要求。他身处于一个“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”的时代,多少人晚节不保,多少人弃明投暗,是是非非,浑浑噩噩,每个人都是历史洪流里的一叶孤舟,多舛的命运岂由自己说了算?他用这种属于自己的方式,和世界告别,与自己和解。其身虽殒,然英魂永存矣。
以上这些话,并非是我空穴来风。因为我每每读到《人间词话》,总觉得其中的意境高妙,但是偏又横生一抹哀愁。他偏爱的那些人——李后主、苏东坡、辛弃疾,哪个不是生平大起大落过。但是,也是这番人生的坎坷,才能成就他们的诗词盛名。“最是仓皇辞庙日”,背后的代价是一个国家的灭亡;“相逢无言惟有泪千行”,是苏轼孤身一人的游吟;“把栏杆拍遍,无人会,登临意”,辛弃疾再登赏心亭,却早已无心赏景。再到后来的纳兰性德,人人都羡慕他的出身,却又有几人知道他内心的挣扎,不然,又怎会写出那句“事世悠悠何足问,冷笑置之而已”呢?看吧,中国的美,是含蓄的,任自己一生风雨,没有歇斯底里。一文一句,静静地舔舐伤口,转过头告诉世人自己过得挺好。
杜甫说:“文章憎命达,魑魅喜人过”。没错的,庾信当年出入宫掖,结交皇室时,多么风光,那篇《春赋》写出了自己的风度,写出了六朝的浮夸。后来,侯景之乱,金陵梦碎,庾信被扣留在敌国西魏,不得南归。他望着南行的雁阵,怆然泪下,带着国仇家恨,写下了《哀江南赋》,可谓震古烁今。杜甫看了这篇文章,又写下了“庾信生平最萧瑟,暮年诗赋动江关”。
命运常怀不顺。王国维醉心于文史之间,尤其是他对甲骨文的研究以及对历史考据的研究,堪称近代翘楚。但时局动荡,让他不能安心做学问。清朝的覆亡,列强的践踏,国家的积贫积弱,当他内心充满了矛盾,也让他不断地反思民族的文化内涵。这不禁让我想起了钱穆钱宾四先生。他在日寇入侵中国,国土沦丧,军队屡屡败北的情况下,对中国的前途感到悲观。于是写下了《国史大纲》这本书,旨在中国人不忘五千年历史,既是亡国,也能以此书为火种,复兴中华。而观堂先生在晚清时期,也是抱着如此心态,写下了《人间词话》,用文学、美学和哲学多个维度来诠释诗词,也用含蓄的笔法囊括了中国人对文化的态度。
每每提及《人间词话》,那三个境界总是脍炙人口。有“望尽天涯路”的执着,也有“衣带渐宽终不悔”的孜孜以求,更有那“蓦然回首”的豁达通透。我想凡是人,只要努力,达到第二重境界是没问题的。但要继续向前,逾越世俗的山峰,就需要顽强的意志和超人的勇气。人生毕竟不会事事顺遂,我们每个人年轻的时候,都在为功名利禄汲汲醉心。《儒林外史》是说过:有人辞官归故里,有人星夜赶科场。少年不知愁滋味,老来方知行路难。年少时,我们总觉得“我命由我不由天”,时光蹉跎,岁月荏苒,才知道命运的轨迹似乎不曾善待于每个人。“马有千里程,无骑不能自往;人有冲天之志,非运不能自通”,既然我们做不到改变命运,那我们就和人生和解吧,心怀希望,可能好运明天就会到来。如果读到那些和自己生命遭遇相似的诗词,也不妨会心一笑,原来,并不是只有我,才会这样。